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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里边有没有住着神仙

来源: 未知 发布时间:2015-05-30 点击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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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发表于《北方文学》2015年第5期,作者张大朋。说从前有座山,山上有棵树,树上落只小鸟,树下坐着一个小孩,小孩在跟小鸟讲他自己和山的故事

  山里边有没有住着神仙

  发表于《北方文学》2015年第5期,作者张大朋。

  说从前有座山,山上有棵树,树上落只小鸟,树下坐着一个小孩,小孩在跟小鸟讲他自己和山的故事,小孩这样对小鸟说

  我姓单,叫单淘淘。名儿是我爸起的,有啥说道吗?谁知道呢!我还有个绰号叫山核桃,听起来挺滑稽吧,从我记事起,周围的人就神情暧昧地这么称呼我,他们很少叫我的名字。这让我一直倍感不爽,却也一直无可奈何。我了挺长时间,苦思冥想,莫非我的脑袋瓜子跟黑不溜秋的山核桃相像么,还是另有其他原因?我找不到答案。对名字和绰号的一头雾水,对自己与生俱来的陌生感,都表明我不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。

  就连我爸平日我时,也喊我的绰号。我爸这人脾气不咋好,每回我调皮捣蛋惹出麻烦,他都,怒火满腔。我爸不是一个讲究的人,他是个矿工,常年下井挖煤的苦主,为人本分,性情温和,甚至多少有些胆小和懦弱。我爸之所以大动肝火,实在是因为我三天两头儿给家里添乱子,让他头疼不已。我爸对付睡在地层深处的原煤有套办法,对自己的儿子却缺乏耐心。

  从一个的角度看,我单淘淘,不,我山核桃搞出的那些恶作剧,算是小儿科吧。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捅出多大的娄子来呀!远没到闹出人命不可的地步。那些麻烦尚在我爸的限度之内。他不须大动干戈,只以不堪的来我的不良行为。时间久了,我的耳朵难免磨出厚厚的茧子来,那些话语也就渐渐失去了效力,导致我在调皮捣蛋的上越走越远,惹出的麻烦也越来越大。

  我爸这下急了,马上调整了对我的策略。

  “山核桃,敬酒不吃,吃罚酒!”我爸慢条斯理地引用着《红灯记》中日本宪兵队长鸠山修理抗日英雄李玉和时所说的台词。他瞅我的眼神非常轻蔑,他了强硬的手段。在小孩子眼中,那真堪称是一种恐怖的场面啊!在厉语的辅佐之下,我爸冷静地挥起他那蒲扇般大小的手掌,凌厉地击打着我的小脸,同时抬起右腿,恶狠狠地踢我的蛋子。我爸两只大手永远都洗不干净,粘着褐色的煤污,带有呛人的辛辣气味,打在我脸上的响声清脆悦耳,含着袅袅的颤音,像极了牛倌在原野上甩出的鞭哨;他踢在我蛋子上的动作,跟武打片里侠客使出的招式有得一拼,都是那么朴实无华,都是那么洒脱有力,也都是那么容易给对手带来沉重的打击。

  这种方式的不断升级,确实带有一种威慑心灵的恐惧效果。吃过一两回大亏之后,我的应对策略也及时做了改变,再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,我撒开脚丫子就蹽,像个受惊的兔子一般,匆匆蹿出,蹿出小巷,然后大步流星跑向蓝汪汪的北山,身后尾随着我爸伤心欲绝的:兔崽子啊,你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呀!

  我爸的骂声撵上了我,他本人却永远也撵不上。我爸是个跛子,两腿一长一短,撵我时摆动的幅度较大,充满韵律,速度却差强人意,很快就会被我甩得远远的。

  小学三年级。语文课堂。坐我前桌的胖丫刘小丽坐着不老实,扭着身子,左右摇摆,一股股蔫屁,把我熏得呀,就差了,课堂的内容根本没听进去,老师提的问题连半句都没答上来,被罚站了好长时间。课间休息,我趁刘小丽上厕所时,把一枚按钉的尖朝上,偷放在她凳子上。刘小丽回来后,大咧咧地坐下,她的有力地亲吻了那枚按钉,她发出一声尖叫。于是,我被老师拧着耳朵送回了家。我爸受到老师的,你们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啊?

  春暖花开的日子。我爸我妈领着我们去西山那边大舅家参加表哥的婚礼。我们提前一天去的。晚上住在大舅家。大舅家有三间大瓦房,东西各两间厢房,院子很大,大舅和舅妈住正房,我那结婚才半年多的大表哥住东面厢房,马上要结婚的是二表哥,西厢房给二表哥准备的。晚上,前来贺喜的乡亲络绎不绝,大舅在院里摆了五桌酒席,提前招待各亲友。我嫌院里闹得慌,一个人来到门外玩耍,大舅家住在屯子最西头,门口堆着一个草垛。也许是鬼使神差吧,我竟然把那堆草垛点着了。草垛刚燃起通红的火苗时,我还拍手乐呢,直到那火越烧越大,院里贺喜的人纷纷拥出大门,嘴里高喊着,不好了,着火了,四散奔跳时,我才发现情况不对。庆幸的是那晚没风,火也很快被大舅他们扑灭了。

  这两件事或大或小,或轻或重,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结果,那就是把我推向大山,推向森林,让我窥见到大山、森林和我的一些秘密,它们可常有趣的事情呢。

  1

  我把那枚按钉扎进刘小丽那回,老师到我家进行了严肃的家访,让我爸很没面子。老师走后,我爸不问,交加,狠狠了我一顿。开始我还能觉出疼来,后来就了,中,一片片绿草与花海清爽地映入脑际,叠加出现的还有连绵的青山与葱茏的河谷,它们全都向我绽开笑容,小草的笑容绿盈盈的,带着晶莹剔透的露珠,花海的笑容五颜六色、热情奔放,青山的笑容有些含蓄,不像河谷那么直接,河水“哗啦啦、哗啦啦”朝我涌来,仿佛在说,快逃吧,逃离那个家,逃离你爸对你无尽无休的。我爸又一个大巴掌有力地扇过来,我抬起手臂生生把我爸的大巴掌挡回去。我爸愣了,怔怔地瞅着我,像不认识我似的,手臂僵在半空。

  我离开,奔向北山。

  北山距我家后园子不远。去北山,先要趟过一条小河。河水从西面横头山上流下来,因为是泉水的缘故吧,夏天时它也显得瓦凉瓦凉的,水流不大,夏秋两季,它像个文静的大姑娘,只是到了雨季,它才变成了泼妇一般四处漫溢张扬,混浊的河水会一直湮到北山脚下。河的南岸是一道高高的曲折的河堤,我们的矿区小镇就在河堤下面,那些矮趴趴的泥土房,东一间西一间,高一间矮一间,像老牛随意拉出的一坨坨黄屎;河堤上错落着几株曲里拐弯的老柳树,它们长长的影子黑幽幽地投映在水面上,随着白色浪花起起伏伏,有细鱼在水中若隐若现,游走不歇。

  那天我地趟过河去,河流石把我脚丫子硌得生疼,我蛋子生疼,我腮帮子也生疼,我爸的子肯定还留在我脸上呢。我的脚丫子、蛋子和腮帮子的疼痛上中下互动,形成一种呼应,让我心里像针扎一般的,那很快又化作一团,对我爸的。

  太阳被一块狭长巨大的云彩遮住,隐去了身形。那块云彩灰突突的,像座飘浮的岛屿,风推着它往西走,它不情愿,走走停停,慢慢腾腾,风不耐烦了,鼓起腮帮子使劲吹,岛屿很快变成两只老虎。阳光从老虎之间探出头来,老虎慌了,着阳光,化作五头大小不一的绵羊。风赶着绵羊继续西行,绵羊懒洋洋的不愿意动步,它们想让阳光多照一会儿,让身上的羊毛更白一些,风不为所动,举起它们,绵羊们“咩咩”叫着,四散奔跳,化作一群雪白的兔子,在空中组成各式各样的顽皮造型,互相追逐着跑远。太阳露出它的大黄脸来,地把万点投向连绵的山地。

  我呵呵笑了,郁闷一扫而空。

  北山很快把我拥入怀中。一条从山上淌下来的小溪在边草丛中唱着歌。我拨开草丛,伏下身子,先洗把脸,又“咕咚咕咚”喝了几大口带着野草清香的溪水。站起身后,我做着鬼脸,放声大笑,大声怪叫,手舞足蹈,跟小草和野花打招呼,朝树林子高声问好。

  山地似乎给我注入一股力量,我的笑声是那样痛快万分,我的怪叫是那样淋漓尽致,我手舞足蹈得威风八面,我跟小草和野花打招呼时,小草摇着身子响应,野花甚至羞红了小脸,我朝树林子的问好声传出很远,对面大山响着回音你好吗你好吗!

  我兴冲冲走到山顶,爬上一棵高大的柞树,骑着树杈,背靠树身,两只脚丫子来回晃动。展眼四望,我竟然能看得那么远啊。我清楚地看见山下那一幢幢房子,一条条街道,一个个行人,我从行人中看到了我爸,他一瘸一拐地往矿山走,他去上夜班了,我还看清我爸脸上愁眉不展,心事重重。我爸把我了一顿,他自己的心情似乎也很难受。叹一口气,我收回目光,把视线投向山地和树林。那一瞬间,我惊呆了,我的目光很随意地就能穿透树林,深邃的森林在我眼中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,我清楚地看见蠕动在百米之外杨树枝头那片绿叶正面上有条毛毛虫,它懒洋洋地晒着太阳;树下有百合花,花间飞舞着五彩斑斓的蝴蝶;我赶忙竖起耳朵,凝神倾听,我听到毛毛虫爬行时擦击树叶的“沙沙”声,蝴蝶飞舞时翅膀扇动的声音,树叶的交头接耳声;与此同时,更悠远的回声传畔,那是远山雄浑的背景伴奏,夹杂着桦树林的低吟浅唱,老橡树的粗门大嗓,溪水轻柔的叮咚。

  我麻利地从柞树上溜下来,揉揉眼睛,拨拉两下耳朵,把目光投向四周的树林,刚才在树上的奇迹再一次映现在眼前,那条毛毛虫不见了,蝴蝶仍然穿梭在花丛间,好听的音乐又加入山下河谷的轰鸣。我把目光投向远方那层峦叠嶂的群山。哎呀,在那一抹抹深绿的海洋中,我的视线准确地扫瞄到有些傲气的钻天杨,秀丽的白桦树,弱不禁风的垂柳,沉默寡言的椴树,高高挺立在峰峦之上的青松,还有水曲柳,婷婷的山里红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北山我不是头一回来,以前怎么没有看到这种情况呢?我脑子生出无数的疑团。我想不明白,弄不清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。间,我干脆倒在山地上,望着天空。

  与此同时,森林里的各种气味儿钻进我的鼻孔,蒿草浓郁的苦味最先而至,随后飘来的是蘑菇淡淡的香气,青涩榛果不成熟的味道也被我的嗅觉准确地捕捉到了。我急忙起身,穿过树林,跃向山岗,不大工夫,一片林间空地映入眼帘,好多野草莓和雅格达都长疯了,红色的果实挂在枝头,鲜艳欲滴,我当然免不了一阵大快朵颐一饱口福。

  后来我好像是醉了,脑子迷迷糊糊的。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,让我承受不住了。晚霞把西天烧得火红,天空好像也醉了。我歪歪扭扭朝家走,脚下没底,像踩着棉花团子,一步三晃,离了歪斜。我眼里涌出了泪水,我一会儿笑,一会儿小声哭。

  透过朦胧的泪水,我看到不远的山道上有个人朝我急步走来,那人是我姐,她走到我跟前,埋怨道,快回家吧,咱妈都快急疯了。

  2

  大舅家的柴禾和牛羊草料化为灰烬那晚,大人忙着救火时,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,趁没人注意,偷偷溜到山上。开始我沿着山道往上走,行至半山腰,回头瞅瞅山下,村庄里静悄悄的,一片,只有大舅家的院子还灯火通明,嘈杂的人语与狗吠混作一团,乱哄哄地传到山上。我加快脚步,“怦怦”直跳,像揣着一只小兔子。

  离村庄愈远,我的惊惧愈小,后悔却愈重,心里乱成了一锅粥。我想起我爸经常挂在嘴边的话:小孩不打,上房揭瓦;小孩玩火,天塌大祸。

  那晚我不是无缘无故烧那把火的。大人们猜拳行令喝酒正酣之际,我看到一个小男孩儿站在大舅家院门口,笑呵呵地冲我直招手,好像在说,出来玩呀!我还没拿定主意,他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。我匆忙来到院外,见那个小男孩儿站在草垛前,没穿衣服,光着,肚皮上挂个椭圆形的红兜兜,跟我肚子上的一模一样,他的年龄跟我也差不多,也像我一样梳着光光的福娃头。

  “你谁家的呀?咋不穿衣服?真丢人!”我两手叉腰,朝光腚娃走去。

  “我知道你,你是捣蛋大王,对不?”光腚娃笑嘻嘻地反问我。

  “你咋知道的?”我好奇地问。

  “我啥都知道。”

  “吹牛吧你。”

  “你昨晚尿炕了,对不对?”光腚娃指着我的鼻子问。

  “这”我的脸“腾”地一下红了。

  “你大前天被草爬子咬了,你爸用烧草爬子,才把它从你耳根后拽出来,对不?”光腚娃朝我走近一步,再次发问。

  “你”我。这些破事,他是怎么知道的?我非常奇怪,态度一时软下来。

  “你做的事我全都一清二楚,好了,咱俩玩吧。”光腚娃身上好像有个大火盆,烤得我发热。

  这期间,大表哥从院里出来,问我,“你一个人在这儿瞎叨咕啥呢?快进屋睡吧,天不早了。”

  我对大表哥的话置若罔闻。他见我没有回屋的意思,转身进院了。

  光腚娃绕着院外那棵杨树转圈小跑,一边跑,嘴里还哼哼叽叽地唱着什么。我也跟着他跑,我嘴也没闲着,我唱的是首儿歌,“我有一头小毛驴,从来也不骑,有一天我心血来潮,骑着去赶集,我手里拿着小皮鞭,我心里正得意,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,我摔了一身泥。”我唱到最后一句,右脚一软,莫名其妙地就摔倒了。光腚娃娃拍手大笑。我断定准是这家伙搞的鬼!我生气了,不想跟他玩了。他跑到草垛前,拽出一束干草,用嘴一吹,那草化作火苗,他举着燃烧的干草,又开始跑圈。我也跑到草垛前,也拽出一束干草,也用嘴吹了一口,干草还是干草,没有火苗。我正着急呢。光腚娃娃说,你再吹一下。我深吸一口气,使劲吹着干草,把两腮吹得鼓鼓溜溜的。奇迹发生了。我手中的干草也着了起来,金黄的火苗精灵一般跳动着,我举着这枚金色的火把跟着光腚娃娃继续奔跑,我俩绕着草垛跑圈。跑了一圈又一圈,那束干草始终在燃烧,总也烧不完。光腚娃娃嘴里还是哼哼叽叽地唱着什么,我一点儿都听不懂。我唱的是萤火虫,“小小萤火虫,飞到西飞到东,这边亮,那边亮,好像许多小灯笼。”跑着跑着,我手中干草的火苗忽啦啦全变成了会飞的萤火虫,争先恐后飞往大舅家的草垛,在变成更大更多的火苗儿,最后形成一团大火。

  火光中,我眼前似乎腾起一条金色的光线,倏忽一闪,光腚娃娃就消失了。

  月光把大山照得亮如白昼。我离开小,钻进树林,躺在树窠里,夜间的山地依然热乎乎的,火炕似的暖人。山下有声喊我的名字,我赶忙站起身,借着月光,看见大舅家出来不少人,在房前屋后转来转去,想必他们发现我不见了,正在四处寻找我呢。四五个黑影沿着我刚才走过的那条小缓缓往山上走来,手电筒射出的光亮在夜空中闪烁不定。我知道他们是谁,他们说的每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。我爸道,这个狼崽子,找到他,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。大表哥劝着,二姨父,别说这些狠话了,尽快找到我弟要紧啊,不就是一垛柴禾么,那全是我们兄弟俩从山上割回的干草,我俩以后上山再割呗。大舅问我爸,这孩子上哪了呢?我爸说,一定躲山上了,从小他就不愿在家待着,有事没事总往山上跑。大舅说,这孩子怪野的。我爸叹气,也不知祖上哪辈子作了孽,摊上这么一个坏种。

  眼见我爸和大舅他们越走越近了,我就蹑手蹑脚往山顶移动,不敢弄出大的动静。爬到山顶,山势平缓地伸向两边,伸向更高的山峦,一座石砬子在坡上孤零零地拔地而起。我一点没犹豫,手脚并用,抠着石缝,踩着横逸出的树丫,一点儿一点儿攀向那座石砬子。我成功登顶。石砬子有块篮球场般大小的所在,光滑平坦,寸草不生。坐在,伸手就能扯下一块云彩来,月亮离我好像近在咫尺,那么大,那么圆,那么饱满。月光下,森林在崖下翻涌不息,掀起深沉舒缓的声浪。我的视线沿着茫茫林海向前移动,直至山峦与夜空犬牙交错的相接之处。忽地,下面的林海闪出一条金线来,与晚上草垛边出现的那条金线一模一样,它在夜空中飞旋跳跃,很快隐入崖下一片朦胧的桦树林里。我小心翼翼离开石砬子,去那片桦树林子寻找。夜风轻拂。桦树柔软的枝条发出一阵轻微的抖动,无数的叶片开始唱歌。树林深处有棵奇异的蒿草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耀眼,我耳中钻进一个微弱的声音:采我吧,不然我会化掉的。我径直走过去,盯着那株草出神。我不知道大舅和我爸他们是啥时出现在周围的。

  “可找到这兔崽子了。”我爸举手要打,被大舅拦住了。大舅发现了那棵蒿草,他用手电仔细照着,又蹲下身子细瞅,随后大舅发出一声惊呼,“这不是野山参吗!”大舅急忙从我的红肚兜上撕下一根布条,在草茎上缠了几道,大舅冲我说,“外甥今晚这把火烧得好啊,明天你二哥的婚事大吉大利呀,我们家的日子今后看来是要红红火火呀。”

  那条金线再一次从我眼前升起,眨眼之间就蹿到树林上方,闪电一般射向远处的森林,我的目光无法跟上它,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遥远的群山里。

  3

  两月后,我又挨我爸一次。这回我被打惨了,因为我没有像往日那样逃跑。我当时没想跑,因为我这次没犯错误。我非但没犯错误,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我家的少年英雄。我袭击了我姐的徐四虎。我姐跟我说徐四虎上学时老跟她黏黏糊糊的,让她烦得不行。徐四虎其实大我两岁,肥胖的身体足足高我半头,他跟我姐同班,是煤矿坑长徐大马棒的小儿子,徐家除了三个姐姐外,只有他徐四虎一根独苗来接续徐家的香火。我姐悄悄跟我说了她的烦心事后,我说,别担心,我替你解决这个麻烦。怎么对付徐四虎呢?我稍微动了一下脑筋。徐四虎比我长得壮实,只能智取,不能硬来,只可偷袭,不可正面战斗。正确的作战计划制定之后,实施的过程也就简单和顺利多了。我揣着三角刮刀,在放学上袭击了徐四虎。他当时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就被我一个绊子撂倒在地上。我扑到徐四虎身上,与他扭作一团。我时而把他按在地上,时而被他按在地上,这小子毕竟身子骨壮实,所谓身大力不亏呀,他渐渐占了上风,我被他按地上的次数越来越多了。情急之下,我左手一下子摸到了他的裤裆,再一叫力,就见徐四虎四仰八叉地从我身上滚落下来,他萎靡地躺在地上,嘴里发出被屠宰的公猪般的号叫。我没松左手,我骑在他身上,伸出右手连续打了他好几个大耳刮子,他发出一阵求饶声,随后就嘴里喊娘,妈呀妈呀地大哭起来。

  晚上,徐家找上门来。不知我爸是怎样应对徐家的,我解决完姐姐的麻烦就跑北山去了,半夜才回家,随后迎来我爸一顿升级版的高规格修理。

  我爸让我滚,他骂我小,他让我别再回这个家,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!我爸的声音非常苍老,虚飘飘的,破锣般回荡在夜空里,很快被风刮走了。

  我爸对我进行高规格修理过程中,面对我妈的劝阻和我姐的央告,我爸全都置若罔闻。我爸下手才重呢。我没跟我爸顶嘴,我也没试图,我只是无声地流泪。

  我上有一哥一姐,下有一弟一妹,我爸从不他们,哥姐都还听话,从不惹事闯祸,我爸找不出的理由;弟妹尚小,甚至还在襁褓中,我爸更没有理由他们了。

  我爸我,我一直没有试图,顶多逃到北山上躲一躲,藏一藏。但要说我对我爸没有的念头,那纯属瞎话。有很多事情我对我爸都不理解。我在外头犯了错误挨他,我心甘情愿。可有时我明明做的没错,他知道后也照对我不误,语言和肢体语言甚至比我做错时更。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。后来我明白了。我爸那时肯定知道我没做错什么,但是人家找上门来,让他丢了面子失去自尊受到,他无处,只能将原本由他承担的部分地到我身上。别人家的孩子在外头挨了,家长会打上门去。我爸可从不这样。我爸会关上狠狠地我。别人家的孩子在外头了另外别人家的孩子,别人家的家长非但不承认错误,反倒脸红脖子粗地跟对方家长吵上一架,吵完后回家像对待英雄一般夸赞自己闯了祸的孩子:打得好,打伤了咱家掏钱给他们治呗!

  把我家和别人家两相对比之后,我看出了我爸的懦弱和。我爸对我不公!我爸的念头从我心中油然而生。跟我爸正面对抗注定没有好果子吃。我采取了一种极端的方式来报复他离家出走。

  夜深了,他们都睡了,我摸黑自己的行囊,天刚刚见亮,我就离开,朝北山走去。姐姐悄悄追了上来。

  她说,“弟,你真要走么?”

  我冲我姐点下头。

  我姐哭了,说,“你这么小,出外能做什么呀!”

  我说,“我去山里。”

  我姐说,“去山里,你还不得被狼吃喽啊。”

  我说,“我现在就是一匹狼,我还想吃它们呢。”

  我姐从兜里掏出好多张票子,说,“这二十块钱是我攒的,你全拿着。”不等我,她就把钱全塞我双肩包里了。

  我姐我,“到山里遇到为难着灾的,就回家吧,咱爸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,过后他就好了。”

  我冲我姐点点头,说,“我知道。”

  跟姐姐分手后,我翻过北山,在山那边的公搭上一辆开往深山里的养蜂人的越野车。

  4

  那天我站在北山顶上,远远就看到谷底那条浅的简易乡间公上开来的那辆汽车,我嗅到了蜂蜜的香甜气息,我听到汽车马达声嘶力竭的吼声。我判断出这辆汽车开到谷底还需要一段时间。我不紧不慢地下山,站在公边等待它的到来。那辆哼哼叽叽的老爷车在我身旁灭火了。从驾驶室里跳出一位大胡子。

  我迎上前去,扬着笑脸说道,“大哥,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有条小河。”

  大胡子狐疑地扫我一眼,问,“真的?”

  我说,“可不,骗你不是人,是小狗。”我把小河的指给大胡子。

  大胡子从车厢里“叮叮当当”地翻出一个破铁桶来,拎着就奔了小河的方向。

  从驾驶室又跳出一女的,挺年轻,大高个,圆瓜脸,长得挺打人。她支起驾驶室前头的盖子,“扑”一股热气涌出来,她忙不迭地闪开。

  大胡子拎着满满一桶水回来,俩人手忙脚乱地往水箱里加水。

  我插话道,“大哥大姐,让我搭个车呗。”

  “你上哪儿呀?”大胡子瓮声瓮气地问道。

  “你们上哪儿呀?”我反问大胡子。

  “我们去有鲜花的山谷。”那女的抢过话茬儿。

  “那我也就去有鲜花的山谷好了。”

  他俩忙活完,大胡子冲我一扬手,“上来吧。”

  “好嘞!”我攀上车厢板,把右腿勾上去,随后再勾上左腿,身子一跃,整个人就在后车厢里了。

  “这小崽子,挺灵巧的。”大胡子淡淡一笑。

  两人钻进驾驶室,发动起马达,汽车哼了一声,我们就这样上了。我熟悉的山景很快退到后面,层层叠叠的山峦撞进眼帘,山越来越窄,也越来越陡,崎岖不平,车子像个大簸箕,上下颠簸,摇摇晃晃,开得极慢。来回摆动的车厢分明是我小时候坐过的悠车儿,我眼皮发沉,我妈慈祥的面容好像浮在悠车儿上沿,她给我唱“月儿明,风儿轻”的曲,我吧嗒一下嘴唇,小声喊了一声妈,心里涌起一丝酸楚。妈的面容渐渐消失了。我一下子睡过去了。

  汽车停止的惯性让我过来。睁眼一看,太阳已经西斜,晚霞在天边燃起一片一片的火烧云。我不知道汽车开了多长时间,也不知道我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。打量四周,见前面口拦着一道横杆障。边戳着一座仅能容下一人的岗楼,岗楼后面不远,坐落着一栋镶嵌着马塞克的二层小楼,晚霞的光泽映到小楼上,一片血红。

  大胡子和蜜蜂姑娘正在岗楼前跟里边的人解释着什么,好像没有实际效果,他俩犹豫片刻,转身朝那座涂满晚霞的二层小楼走去。俩人一边走着,一边在交头接耳商量着啥事。

  “去年进山,有这个哨卡吗?”蜜蜂姑娘问。

  “没有,看来区是罗锅上山前(钱)紧啊。”大胡子叹口气。

  “一会儿到楼里见到当官的,看我眼色行事。”大胡子悄悄说。

  他俩所说让我感到好奇。我跳下车子,不紧不慢走到小楼前。我徘徊着,心里寻思是不是跟他们一块进去。正犹豫着,就听楼内传来大胡子谦卑的声音,他在跟里面的人打招呼呢。一个公鸭嗓问,什么事?大胡子说他们是进山放蜂的,被哨卡给拦住了,大胡子还说他们各种手续都齐全,也有部门出具的经营许可证书。大胡子话音刚落,又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他,一年一个令,你的手续作废了。蜜蜂姑娘抢话,不会吧,我们可是五年的许可权啊!洪亮的声音抢白道,这我可不管,我只听的。

  里面沉寂了片刻。随后传来蜜蜂姑娘的央求,“两位领导啊,您们别为难我们了,我俩一年在外,就靠这个生活呢,您们高抬贵手,行个方便,放我们过去,我们不会忘记两位领导对我们的大恩。”

  公鸭嗓说,“别扯这些,我们执法如山,在你们前面,山是国家的山,林是国家的林,草原是国家的草原,鲜花是国家的鲜花,区不能谁都随便进去。”

  蜜蜂姑娘声音软下来,继续央求,“放我们过去,我们会两位领导的。”

  公鸭嗓问,“你们怎么呀?”

  “就是就是”蜜蜂姑娘语意迟缓。

  公鸭嗓提高语气,“我不喜欢拐弯抹角,办事不能拖拖拉拉。”

  另一个洪亮的声音着,“对,我们不喜欢拐弯抹角,都什么年代了。”

  我听见挎包拉锁的响动,随后是“哗啦哗啦”点票子的声音。蜜蜂姑娘幽幽地说道,“车上没带啥,这点意思给两位领导买包烟抽吧。”

  不大工夫,就见二楼窗口伸出一张胖脸来,冲着下面高声嚷一句:“放行!”

  随后的程,天色渐黑,大胡子好像心中有气,他把车子开得飞快,我坐着难受,只好站起来,紧紧把住护栏。远方朦胧的雾霭中隐约现出座座起伏连绵的群山,群山之下是一片阔大的草场,一条若隐若现的白色玉带萦绕其间。晚风吹来,我嗅到了野花的阵阵芳香。

  5

  车子离开公,在一人多高的草丛中缓慢前行,草地很硬实,车子没遇到任何阻碍,大胡子好像对这片草场非常熟悉,他把车子开得自如极了,一点儿没有彷徨无的犹豫之感。野草在汽车前挡板前纷纷倒下,惊起一群蚂蚱和蚊子,惊慌失措的蚂蚱跳跃着逃往别处,蚊子则三五成群飞掠过来,我不得不时时挥手这些讨厌的家伙。我弄出的动静想必大胡子他们听到了。他小声骂了一句,不想让我听见。我是有功能的人,他骂我的话我却听得真真“,光顾着生气了,忘了车上还搭着一个小崽子呢!”

  车子猛地停下。大胡子跳出驾驶室,扬脸朝我嚷:“滚下来!”

  我问:“大哥,到地方了?”

  大胡子冷着脸,“到不到地方跟你没啥关系,赶紧给滚蛋。”

  我磨磨蹭蹭从车上下来,嘴里嘟囔着:“这是啥地方啊,也没有人家呀。”

  大胡子没理我,他从车上抓过我的双肩包,一把扔到我身前,同时有力地甩出一句让我倍感的话:“滚蛋!不想再看到你。”

  蜜蜂姑娘的埋怨声飘来,“跟一个孩子较什么劲呀?真是的。”

  “又得起早贪黑白干一个月,今天咋就遇到这么一个灾星呢,妈的!”大胡子恨恨道。

  “你别把事都往他身上推,两码事这是。”蜜蜂姑娘分辩着。

  “闭嘴吧你!”大胡子提高语气。他转身钻进驾驶室,开走车子,把我孤零零地扔下了。

  倒伏的野草纷纷直起身子,湮没了汽车的足迹和影子,汽车行驶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了。

  我坐在草丛中,不知如何是好。旷野茫茫,四顾无。夜幕四合,天色渐黑。抬头看,只见东天升起一轮满月,像面大铜镜,向草地投下清幽幽的亮光。一只蝈蝈有气无力地吼了一嗓子,好像觉得没什么意思,就蔫声了。远处传来一两声单调的蛙鸣,时断时续,枯燥乏味。想不到离家第一天竟然摊上这样的局面,我觉得有些,一丝愁绪很自然地掠过心间。回家么?不回。回家又得挨我爸无休无止的修理。不回家,就得往前走,可前面在哪儿呢?前面有多远啊?想来想去,我还是一头雾水,摸不清个头绪。惶惑中,我站起身,看了看四周,抬腿沿着汽车开去的方向迈开步子。

  远远的,我看见他们已经在河边支起了帐篷,一堆篝火燃得正旺,金黄的火苗伸出舌头舔着四周的,有米粥的清香缕缕飘来。我肚子“咕噜”一声,这才想起一天还滴米未进呢!难怪肚子叫唤。

  我脚步打晃,踉跄着靠上前去。

  我说:“兴许我能帮你们点啥忙。”

  大胡子正忙着把蜜蜂箱子从车上往下搬,蜜蜂姑娘在熬粥,大胡子瞅我一眼,没。蜜蜂姑娘冲我点点头,说:“留下吧,你这个小可怜啊!”

  蜜蜂姑娘让我跟他们一块吃晚饭,我当然非常高兴了,可我尽量控制着内心喜悦的心情,略显低调地坐在篝火旁,不多言不多语的,吃相方面也扮成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。

  “行啦,别装了,可劲造吧,你这份儿,早都准备了。”大胡子的情绪似乎好多了,他对我仿佛产生了一点儿兴趣,一边狼吞虎咽,一边用眼角余光不时扫我一眼,“说说吧,你是咋回事呀!”

  “啥咋回事?”我闷头喝粥。

  “你咋一个人跑出来了?家里大人呢?”大胡子不紧不慢地问道。

  “我爸总揍我,我不愿在家待了。”我赌气道。

  “肯定是你不听的话,你爸揍你总得有点原因。”大胡子的口吻显得很。

  我不愿跟他解释,说:“反正那个破家我是不回了。”

  “你想去哪儿呀?今后有啥打算吗?”蜜蜂姑娘关切地问。

  “自个儿闯世界呗!”一缕豪气陡然从我心头升起。

  “嗬,挺有志气呀!”大胡子夸我一嘴,他瞅一眼蜜蜂姑娘,两人相视一笑,大胡子接着感叹,“你这傻小子,还别说,跟我以前挺像的。”

  我认真地瞧着大胡子,没言语。

  “别抖搂你当年的破事了,时候不早了,明天还得放蜂呢。”蜜蜂姑娘提醒着。

  “,帐篷里没地方了,再说也不方便,你睡车上吧。”大胡子不由分说,递给我一件旧军大衣,“你可以睡驾驶室;嫌闷的话,就睡车厢里,这个盖身上,别着凉。哎,我说,你往他脸上喷点花露水,防蚊子。”大胡子完我,又交代蜜蜂姑娘一句,之后大咧咧钻进了帐篷。

  月亮升到中天了,我还没有困意。我一会儿在车上坐起来,手托下巴看着朦胧的草地出神;一会儿又仰着身子倒下,遥望的夜空发呆。从草场那边河谷刮来一阵凉爽的夜风,我不由得打个冷战。一颗流星划过暗蓝的天幕,我心里跟着哆嗦一下。帐篷里传来大胡子急促的喘息,夹杂着蜜蜂姑娘娇羞的呻吟,两人鼓捣出来的动静没多长时间,后来他们就睡熟了,鼾声钻出了帐外。大胡子的喜怒无常让我有些不解。他时像冰,冷得吓人,凉入骨髓的感觉;友好起来又像篝火一般,让生温暖,总想朝他靠近。今后我可怎么跟他相处呢?平日,他究竟是像冰的时候多,还是像火的时候多呢?相处的火候可如何掌握呢?再想蜜蜂姑娘,我心情放松多了。蜜蜂姑娘既不像冰也不像火,她分明就是一棵惹人注目的山楂树,挂在枝头的白色花朵就是她的笑容,从老远的地方你就能看到那笑容的模样,也能闻到那笑容怡人的香味儿,走近了,你都在那笑容里面,让你浑身轻松,心情惬意。大胡子有蜜蜂姑娘这样的好女人,他家祖坟肯定啥时候冒过青烟,我心里非常肯定地这样断言。

  流星长长的尾巴在夜空中化作一条白带,渐渐变淡又慢慢消失,我的心情也跟着松弛下来。随后就没有任何感觉了。自己也成为黑夜的一部分了。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着。周围的草地变得不安分了,蝈蝈的咏叹声里混入了蛐蛐尖利的哨音,一高一低,一长一短,带有兄弟二重唱的意思,滑稽极了。“咯咯咯咯”是夜猫子发出的笑声,非常怪异,像是小孩子在撒娇,又像是老头儿在咳嗽,有点瘆人。我浑身一凛,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凝神细听,好多动静全钻进了我的耳朵,有虫子爬行时草丛簌簌的抖动声,有远处河水舒缓流淌时浪花冲刷河岸的扑啪声,有更远处群山里林涛悠长的回响,抬头仰望夜空,我还听到月光行进时的音乐,一层一层的,连绵不绝地撒向的原野和山川,这些声音我全都听得清清楚楚。后来,我耳朵捕捉到从草地深处传来的一种奇怪声响,它细若游丝,时有时无,节奏悠长,极为深沉,我分辨不出它们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,像是好多人沉睡时的呼吸嘘哈,嘘哈我伸头盯着远处,中,好像草地变成一位沉睡的巨人,他丰硕的胸脯随着这呼吸在起起伏伏,我以为眼睛出了问题,赶忙揉了一下,仔细再瞅,草地不动了,但是那呼吸声还在,月光下的小草好像比刚才高了似的,哦,是不是小草在长个儿呢?是不是它们钻出土地时弄出的那些奇怪的响动啊?如果不是它们发出来的,那会不会是草地本身在喘气呢?

  大胡子突然说了一句梦话,好像在埋怨什么,又好像在跟谁怄气,他梦话里都带着脏字。蜜蜂姑娘也在呼呼大睡。两人的鼾声惹得我也来了困劲,瞌睡虫爬到我脑里,我眼睛一闭,就睡过去了。

  6

  我们只在草地忙乎了三天,第四天早晨,大胡子就说应该进山里去碰碰运气。

  “看着是一片草海,可是花开得也不多呀。”大胡子有些不解。

  “春天雨少,好多花没等开就枯了。”蜜蜂姑娘摇头。

  “去草莓谷吧。”大胡子下了决心。

  “那里的森林去年就被伐光了呀。”蜜蜂姑娘反对,“当时咱们不是两手空空么,你忘啦?”

  “再往山谷深处试试吧,总比待在这片草地强些。”大胡子的口气不太确定。

  “好吧。”蜜蜂姑娘不再反对。

  车子沿着简易的乡间土道往大山深处缓行。草地渐渐落到后面。拐过一个山口,草地彻底没影儿了。两旁渐渐出现了连绵的群山。车子的速度更慢了,贴着左侧的山脚小心朝前行驶。那山陡极了,一丛丛低矮的橡树棵子宛如巨大的蘑菇竖在坡上,又像戴着绿草帽的农夫沉默寡言地守护着山头,就连不时出现的断崖峭壁上也能看到它们忠心耿耿的身影。一条宽阔的河流奔腾在的右侧,河水呼啸的声音响彻山谷。河那岸是一片平展展的谷地,蒿草丛生,里边像是隐伏着千军万马。谷地铺向百余米开外后,身形凸起,化作一座座挺拔的山峦,巨兽般列开架式,逶迤着向后退却。山上的树木遭到大面积砍伐,山体被盛夏绿幽幽的杂草覆盖得严严实实,至半山腰,骤然出现一片一片的树林子,齐刷刷地站在那里,宛如田野上农民没有来得及收割的庄稼。远远望去,那些下来的树木好像失去了元气,一个个蔫头蔫脑,在阳光下萎靡不振。它们身后的树木反倒显得更一些,山风吹动,从那里传来整齐划一的声浪,既像是牛群的嘶吼,又像是马队的咆哮。

  迎面不时开来装满原木的长厢大货车。因道狭窄,大胡子不止一次把车子开到旁进行。

  山明显有了坡度,转弯的地方增多了,险要之处不时出现,我坐在车上,看得心里“突突”直跳,有时提到嗓子眼那儿了。大胡子打起全部驾驶着车子。翻过一道山梁,一条狭长的山谷映入眼帘。汽车沿着曲曲弯弯的山向下开去,半个小时左右的工夫,终于到达谷底,大胡子不想再往前开了,最后车子拐下公,开进一片开阔地里,车子“嘎”地一声停下。

  “草莓谷到喽!”蜜蜂姑娘跳下车子,又蹦又跳,欢欣雀跃起来。

  大胡子点着一根香烟,狠抽一口,徐徐吐出烟缕,四周的景象让他非常满意,他指着爽声道:“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吧。”

  “快瞧啊,那些山丁子花、山里红花开得多盛。”蜜蜂姑娘指着不远处的山坡兴奋地说。

  太阳笑眯眯地挂在山上,草地,树林,河谷一片金黄。那条奔腾的河流偏离公,消失在山脚下的密林中。小河尽头,是一道低矮的山梁,后面耸立着一座更高大的山峰,山连着山,山套着山,层层叠叠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

  山里的节气好像比平原晚了半个多月,草场上的山丁子花早就谢了,这里还是花开满山,香飘四溢。蜜蜂姑娘嘴里不停地夸赞这里。大胡子虽然没有随声,但从他脸上的笑容看,他对这里似乎也很满意。我也觉得这里好得不能再好。蜜蜂们对这里的喜欢程度更让人惊喜。十几个蜂箱在地上摆成一个大方块,蜜蜂姑娘一一收起蒙在蜂箱上的黑布后,各个蜂箱飞出几只侦察蜜蜂,那些小家伙们轻快地飞到空中,瞬间就消失了,时候不长,它们两腿各拖着一团鲜艳的花粉飞回来,在涌出箱子的蜂群中不停地跳起8字舞来,这既是一种欢乐的表现,同时也告诉其他蜜蜂蜜源的远近和方向。随后,一队队蜜蜂组成编队造型,如一团团快速移动的褐色云朵,漫向远处的树林。整个下午,成群结队的蜜蜂在山林和蜂箱之间来回不停地忙碌着,“嗡嗡嗡”之声不绝于耳。

  早晨,我还在梦中就被蜜蜂姑娘推醒了,她说,“快起来帮把手。”我忙不迭起身,蜜蜂姑娘递过来一件长衣让我穿上,又给我扣上一顶帽子,说,“趁这时蜜蜂还在睡觉,咱们得把蜂蜜取出来。”

  大胡子已经在蜂箱前开始工作了,几只蜜蜂“嗡嗡”叫着飞在他身前,他左手挥舞着桦树枝轻轻着这些早起的小家伙,右手从蜂箱里取出一个个结了厚厚一层花蜜的蜂框,他朝我和蜜蜂姑娘嚷着,“动作快点呀,别磨磨蹭蹭的。”

  我俩急步过去。蜜蜂姑娘接过大胡子手中的蜜脾,小心地放入一个大铁桶里,冲我说,“这是摇蜜机,桶侧面有个手柄,你摇一下试试。”

  我握住摇柄就摇。蜜蜂姑娘说,“不对,你摇反了。”我向相反的方向继续摇。摇柄好像滞住了,吱吱扭扭转了几下,才顺畅起来,我使出力气,把它转得飞快。蜜蜂姑娘夸赞道,“行啊,不过你得省点劲,时间会很长的,摇蜜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。”

  我一边忙乎,一边伸头往桶里看,只见一股股的蜂蜜从蜂脾的“小眼眼”里面甩到摇蜜机桶壁上,又汩汩地流下到桶底。

  我兴奋地说,“蜜蜂姐姐,快看呀,蜂蜜出来了。”

  蜜蜂姑娘传递蜜脾,我负责摇蜜。累了,我俩就互相串换一下。就这样一直忙到太阳升到头顶。我们坐在帐篷前用早餐时,那些蜜蜂成群结队飞向山坡那边,开始新一天的劳作。

  蜜蜂姑娘冲了三杯新鲜的蜂蜜水,每杯只放了一小勺蜂蜜,自己留了一杯,把其余两杯递给我和大胡子。蜜蜂姑娘说,“蜜蜂采花粉,酿花蜜,它们可辛苦了,这一勺蜂蜜,它得要采一千多朵花,采满一个蜜囊,它要飞行3公里,制造1公斤的蜂蜜需飞行40万公里左右,相当于绕地球十圈。”

  “真的?”我睁大眼睛,不敢相信。

  大胡子撇着嘴角,“瞎扯。”

  蜜蜂姑娘道:“这都是书本上介绍的,哪会有错呢。”

  三人不由得把目光投向那些来来往往飞行在空中的小蜜蜂。它们看上去是很辛苦。

  “小呀小蜜蜂啊,飞在花丛中啊,左飞飞,右飞飞,啪啪,啊啊。”蜜蜂姑娘径着巴掌,神情陷入了沉思。

  7

  山谷里开进来一个车队。伐木的人来了。他们把营地扎在小河那边的西山脚下。隔着哗哗流淌的河水,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林空隙,能远远看见他们的帐篷在山脚下若隐若现,宛如飘浮着的一团团墨绿色云朵。

  白天,伐木者砍伐树木的声音能清楚地传至耳畔,那是一种钢铁制造出来的声浪。油锯的嘶吼像一个在“啊啊”地怪叫,听上去不太舒服,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,呼吸不畅,喘气费劲。斧头砍在树上,发出“空空”的回声,觉得像被一件重物击打着胸膛。“顺山倒”的喊声在山间此起彼伏。好多大树倾倒之前,都先发出“吱嘎嘎”的脆响,像跟伐木者有意见似的,树身极不情愿地缓缓倾斜,角度加大了,整个大树瞬间扑向大地,树冠扎进草丛中,树身在地上剧烈地抖了几下,沉重地叹息一声后,就没动静了。树的死亡过程挺短暂的。

  夜幕垂落的时候,伐木者才从山上回来,他们在帐篷边燃起一堆堆篝火,围作一团,默不作声地填肚子。饭后,伐木者依然不肯安分,有唱小曲的,有弹吉它的,有相互追逐打闹的,欢乐声四起。

  与那边相比,河这边显得太静了。大胡子对蜜蜂姑娘说:“过去瞧瞧热闹啊?”

  蜜蜂姑娘拎起一个装满蜂蜜的饮料瓶子,瞅我一眼,“一块去吧,拜访一下我们新来的邻居。”

  三人趟过清凉的小河,穿过一片小杨树林,再踏过一片草地,来到伐木者驻扎的地方。

  “伙计们好!”大胡子跟篝火边的汉子们打着招呼。

  那些伐木者有些意外地瞅着我们。

  大胡子说:“我们是河对面的养蜂人,跟你们一河之隔,来看看朋友们。”

  那些人乐了,有个尖嗓门的小伙子说:“养蜂人,养蜂人,一年四季都出门,辛苦了,老哥!”

  有人反对小伙子,“他们哪有咱们苦啊,伐木工,伐木工,成年到辈钻山沟,有铺盖的睡铺盖,有帐篷的睡帐篷。”

  小伙子打趣道:“二哥,你用不着睡帐篷,睡月亮地挺合适。”

  众人哈哈大笑。

  小伙子麻利地搬来几个截成小板凳高矮的圆木块儿,摆在篝火旁,让我们坐。大胡子倒也没客气,一坐下了。蜜蜂姑娘把那瓶蜂蜜递给小伙子,说:“这是新酿的,送给你们。”小伙子说声谢谢,收下了。

  蜜蜂姑娘开始还挺正常,后来不知怎么回事,她显得特别慌乱,借故有事,匆忙地跟众别,又嘱咐我和大胡子别玩得太晚,然后回河那边了。

  “一个勤快的好女人。”一个老头儿瞅着蜜蜂姑娘的背影,感叹道,他又夸赞大胡子,“小伙子,眼力不错,你有福气,摊上了好女人。”

  大胡子淡淡一笑,没说什么。

  老头儿叹息着,“唉,这过日子呀,家家都有难唱曲,不好的男人,影响一代人,不好的娘们儿,不仅影响她男人,也影响自己的子孙,影响三代人啊!”

  小伙子不解, “这是为啥?”

  老头儿说:“小伙子,这么跟你说吧,一个贤惠的娘们儿好比是家里的一盏灯笼啊,平时呀,她把里里外外都照得亮亮的,亮堂的男人才能做出亮堂的事情,亮堂的儿女才有好前程。这话对吧?”

  “对着哩。”篝火旁有一人抢话道,那人坐在大胡子左侧。

  老头儿接着说:“反过来说,一个娘们儿平时好吃懒做,脾气乖张,上不孝敬老人,下不疼爱儿女,妯娌不睦,邻居失和,这家里的日子能过好吗?”

  “那还过他娘个㞗,早晚得散伙。”抢话那人接话。

  “再摊上个作风不好的娘们儿,跟这个扯两腿,跟那个搭把伙的,更糟心,好比老鼠屎丢进饭锅里,别提多闹心了,爷们儿戴绿帽子不说,儿女们在外头都抬不起头来。”老头儿径自说下去。

  篝火旁的一堆汉子低头不语了。

  老头儿瞅瞅大胡子,说:“别看你一脸大胡子,你还年轻哩,看得出来,你的娘们儿是块金子,好好珍惜着。”

  大胡子咧着嘴笑了,还是没言语。

  老头儿脸上浮起一缕忧伤,他抬起头,目光越过篝火,瞅着远处剪影般的群山,小声哼唱起二人转小调:

  送情郎一送送至在大门东,

  偏赶上爷下雨又刮风,

  刮风不如下点小雨好啊,

  下小雨能留上他多待上几分钟。

  送情郎一送送至在大门西,

  一把手拉住了情郎哥的衣,

  你也难舍我也难离,

  咿呀呼嗨呀,咿呀呼嗨哟

  老头儿的嗓音有些沙哑,音准却掌握得恰到火候,有些如泣如诉的味道,结束的那句唱腔他反复哼了数遍,先是委婉深情地吟唱,酸酸的调子如溪水九曲回肠般流淌在河谷,似流云在月下柔情蜜意般缠绕穿梭于林间,又像一只夜鸟忧伤地围着林子不停地飞呀飞让人听了直想哭一场,有的伐木汉子已经悄悄地在抹眼泪了。众人还沉浸在这种氛围时,老头儿音色骤然转入高亢,恰似一道强光挤出厚厚的云层,照得众头恍然一亮,眼前仿佛有一只山鹰飞离草地、掠过森林,身形一抖,高高地钻向云霄。

  “唉,这老高头儿啊,准是想老伴喽。”大胡子身旁那人悄悄说道。

  “他家婶子准是个好女人!”大胡子小声问。

  “那还用说,高婶活着时,全村老老少少都宾服。”

  “不在了?”

  “嗯哪呗。”

  老头儿唱完,一拍大腿,说:“黄土埋人啊!”

  大胡子身边那人瞅着老头儿一眼,小心地问道:“高叔,婶子走了十年了吧?”

  老头儿突地吸口气,他拎起身旁的军用水壶,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白酒,喝得急了,嗓子噎了一下,老头儿咳嗽起来,那咳嗽简直像是咆哮,老头儿发抖,身体随着咳嗽声不断前倾,像个蠕动的老虾米。小伙子上前准备给老头儿捶背,被老头儿一个严厉的手势了。老头儿慢慢平复下来,他怔怔地望着弱下去的篝火,迟疑片刻,缓缓说道,“我老伴呀,走了刚好九年六个月零八天。”

  “这九年多,我是一天着过来的。”老头儿说。

  月亮从东山顶升起有一丈多高了,饱满洁白,清清亮亮,像个沉默的美人。老头儿侧过脸来,瞅着越升越高的月亮,又喃喃自语道:“老伴后来又回来看过我。”

  篝火边的汉子沉默地瞅着老头儿,任他说下去,他们以为老头儿喝多了。

  老头儿换了一副轻松的语调,“瞧,多好的月亮天、月亮地呀,老伴头一回看我那晚,月亮跟今晚一模一样,也是这么圆这么亮这么让人伤心,我头半宿没睡着,像烙饼似的在炕上翻来覆去,唰啦啦啦,窗户纸突然响了一阵,像有人往那扔了一把沙子,随后噗地一声,正中央的窗户纸又裂开一道口子,月光带着一股凉风射了进来,半夜三更,院里的狗没叫,外面又没起风,这是怎么回事,噢,我一下子明白了,老伴回来了。”

  众头一凛,胆子小的人紧张地盯着老头儿,不敢。我忍不住想撒尿,不敢出去,只好憋着。四下子静悄悄的。烧旺的木柈子爆出好多火星,跳跃着四散而去,变成一缕淡淡的烟缕融进夜色中。

  “我搬出老伴以前用过的被褥,铺在身旁,说,老伴啊,这些天累了吧,快歇歇脚,就听窗户纸呼啦啦响了一会儿,没动静了,我起身从柜子里拿出老伴平时最喜欢的槽子糕,放到桌台上,说,饿了,就嚼几口,还软乎呢,慢点吃啊,你牙口不好。我坐在炕头,卷一根旱烟,吧嗒吧嗒地抽着,一声不响地候着,一根烟抽完,就听窗台那儿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,窗户纸抖动几下就静了,再后来,啥声音都没有,只有明晃晃的月亮把窗户照得一片白,我磨蹭着靠过去,槽子糕落了一层细细的沙子,窗台上湿漉漉的,好像是老伴点点滴滴的泪水汪在那儿,我心疼得不行。”

  老头儿整个面孔显得非常古怪。

  “大叔,别我们了,你当时可能是在梦里,或者出现了。”大胡子打破沉寂。

  “不可能,我记得真真!”老头儿语气坚定。

  大胡子摇头不语。

  老头儿朗声一笑,说,“这个你们要是不信,我再讲一个,老伴走的第二年秋天,山里出核桃,我一个人到横头山后背的吊水湖岭捡核桃,捡了半面袋子,太阳就落山了,我不想回去,岭上的核桃实在是太多了,我捡花了眼,一棵楸子树下捡得差不多了,又奔向下一棵楸子树,眼里全是小元宝大小的黄皮核桃,都不知道月亮是啥时候挂上树梢的。又圆又大的月亮把林子照得白花花的,近旁的蒿草和小树全能看得清清楚楚,我把面袋里的核桃倒在河边,我坐在小草地上,处理那些核桃,都熟透了,用手轻轻一捻,核桃皮就剥开了,带着苦香的一枚枚核桃很快积成一堆,我把剥好的核桃装进袋子里,去河边洗洗手,回来靠在一棵老榆树下,吃了一块苞米面饼子,填饱了肚子,这才想起该回家了。扛起装满核桃的面袋子,我沿着一棵倒伏的积木过河,顺着来时的山往回走。翻过一道矮坡,我又听见了哗哗的流水声,走过去一看,我又回到刚才剥核桃的地方。这是咋回事?我愣住了,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我骂了一句粗话,再次踩着那根积木小心地渡过河去,又再次那条小,翻过那道山岗,穿过一片落满朦胧月光的桦树林子,又走了一会儿,我又听见河水哗哗的响声,我又看见河上那根积木,剥下的核桃皮还堆在河边的草地上。我心里有些发慌,这是迷山了,这是鬼了,山神爷不想让我采那么多的核桃,他老人家有想法了,这可咋整?正着急得不行,突然一阵风吹到我脸上,我一振,心里透亮许多,我朝远处的高山嘟囔着,我一个糟老,黄土都埋到脖颈儿了,不许跟我开这种玩笑。大山不语,风还在吹,那风非常奇怪,那风吹时,树不摇,草不动,但是它在我眼前的草地上吹开了一条,那条曲曲折折探向河边不见了,借着月光,我看到它又在河那边出现了,这是神灵指给我回家的吗?我心里七上八下,正犹豫着,耳边好像响起我老伴的埋怨快走啊,老东西。我急忙起身,扛起面袋子,顺着风吹出的那条小就走,那股微风一直吹着,小也一直铺在我身前,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,我终于攀上高高的吊水湖岭。站在岭上,我隐约看见屯子了,那股风也消失了,也没了,不,另一条通向屯子的出现了,那条就是我来时的,顺着这条,我回到了家。”

  老头儿的话音刚落,平地里毫无征兆地忽地旋起一股微风,振动树木,纷乱众草,篝火里蹿出一团红绸般的火苗儿,上下飞旋,四处抖动,发出一阵噼噼卜卜的响动。伐木汉子惊得向圈外迅速移动身体,很怕自己被蹿出的火苗烧了衣裳,燎着头发,一个个搞得手忙脚乱的。老头儿纹丝不动。火苗儿在他胸前身后绕了一圈,又收了回去。

  老头儿稳定绪,瞅瞅众人,脸上现出一丝诡异的表情,他小声说:“我老伴又来了。”

  伐木汉子们手足无措,神情尴尬,有人手举在半空,像被一股力量固定住了,僵硬在那里定格;有人张大嘴巴,面部肌肉突突抖着,半天合不拢嘴;有人抬腿欲走,却迈不开步子。月亮在空中都不动了,月光好像被冻住一般。周围死一般寂静,好像没有任何活物了。 我的大脑也是一片空白,仿佛失去了意识,我想起身,浑身没力,我想喊出声来,舌头不听了。我想伸手去拉大胡子,传递到右手了,右手就是不听话。这是怎么了?大胡子也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。

  老头儿说话了,“别惦记我了,我挺好的,再过几年也得去那边,到时候咱老两口就见面了,你着的什么急呀?快走吧,别吓着大伙。”

  老头儿又说,“我给你唱段二人转吧,你最爱听的那段。”

  老头儿站起身,面对黑沉沉的森林,旁若无人般的高唱:

  二呀更里呀,

  月牙出在正东,

  俺老汉报号啊名叫高岭,

  挂念贤妻名叫

  咿呀呼嗨哟

  风息火止。伐木汉子醒过神来,纷纷收回僵持的手臂,闭上张大的嘴巴,大胡子拍了我一把,示意该回去了,我仿佛从一场梦魇中醒过来,出了一身冷汗,我站起身,默不作声地跟在大胡子身后往回走,孤零零的月亮像盏灯笼似的,挂在天上给我俩。河边坐着一个抽烟的人,大胡子跟那人打声招呼,那人默默点头示意,没。趟过河水,我回头一看,那人不在河边了,幽灵一般消失了。

  8

  回去躺在大胡子和蜜蜂姑娘给我盖的窝棚里,我心里还“突突”直跳,老头儿讲的故事把我吓着了,觉得他说的那个老太太就藏在林子里,微风掠过林子的响声就是那个老太太弄出来的,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,因为风一来,那些虫子就不叫唤了,风一走,它们就叫得欢。我在这种惊惧中入梦,睡得极不踏实。早晨起晚了,头重脚轻,像踩着棉花团,干活时打不起。蜜蜂姑娘说,你还是去揭蜂箱盖吧,我来摇蜂蜜。我迷迷糊糊穿好防护衣服,忘了戴防护帽,走到蜂箱跟前就去揭箱盖,成群的蜜蜂从箱里飞出来,领头的几只工蜂恶狠狠地叮了我一口,我大叫一声,捂住脸倒下了。

  蜜蜂姑娘扔下手里的活计,朝我快步跑来。她蹲下身子,关切地问:“你咋了?”

  我痛苦地呻吟着,顾不上回答。

  蜜蜂姑娘瞧我难受的样子,明白了,她朝河边喊:“快回来,被蜂子蜇着了。”

  大胡子挑着一担水,匆匆快步赶回。他放下扁担,急火火跑过来,一坐到我对面,捧起我的脸仔细观瞧,随后吐出一连串的叹息,“哎哟哟,蜇得不轻啊!别动,我得把毒刺挤出来,忍着点。”

  我脑子发沉,像坠着一块石头,眼皮发肿,看不清东西。他俩让我回窝棚歇着。蜜蜂姑娘端来一杯蜂蜜水,给我服下两粒消炎药,说,睡一觉就好了。我昏昏沉沉躺在窝棚里,这中间还吐过两回,蜜蜂姑娘听到后,不声不响进来。我眼睛肿成一条缝,朦胧中看到她弯着腰在那里忙乎,心里很是觉得不好意思。后来蜜蜂姑娘来到我身旁,她弯下腰来,轻轻擦去我唇边时残留的污物。我仰躺着身子一动不动,闭眼假睡。她离开窝棚的脚步声远了,我才侧过身来,身体佝偻成一团,像只醉虾,沉沉睡去。

  隐隐的雷声把我,睁眼一看,窝棚里漆黑一片,我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间,脑子似乎不那么疼了。我起身想出去撒尿,忽听窝棚外边有人说话。一男一女。男的不是大胡子,女的却是蜜蜂姑娘。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。蜜蜂姑娘口气急促,透着不耐烦。男的好像很惋惜,他在苦口哀求着什么。

  男的说:“你在山里过这种叫花子的苦日子,值吗?”

  蜜蜂姑娘的声音嘎巴溜脆:“没啥值不值的,我心甘情愿。”

  男的说:“整个草莓谷很快就是马三的了,他把这片山谷全买下来了,说要开矿山,采金子。”

  蜜蜂姑娘稍微提高语气问:“这里不是区吗?”

  男的回答说:“划出一块地来做区,充充样子,其它大部分山林开采权给了马三,山地的使用权也卖给了马三,五十年不变。”

  蜜蜂姑娘停顿一下,幽幽地叹息着说:“这个冤家呀,他来我走。”

  男的说:“世界这么小,你能走到哪儿去。人家马三对你够意思。”

  “呸!我不稀罕!”蜜蜂姑娘冒火了。

  “装什么呀,当初你不是”男的把话只说半句。

  “你滚!”蜜蜂姑娘大怒。

  我起身走出窝棚。他们站在不远处的河边。我认出那男人就是昨晚河边坐着的那位。见我出来,蜜蜂姑娘神情略显尴尬,那男人冷漠地瞅我一眼,又把视线转开。

  “你回去吧,你的事,我帮不上忙。”蜜蜂姑娘冲那男人扔下这句话,转身径自走回帐篷。男人摇摇头,也走开了。

  大胡子背着一捆杂草回来,他问我好些没有。我说不恶心了,就是脑袋还有点儿发沉。他说被蜜蜂蜇了不会有大事,要是蜇你的是山里的野蜂,麻烦就大了。我问,会出人命?他说,那倒不至于,会高烧几天,小时候我掏马蜂窝时被野蜂蜇过,脸肿得像面包,脑袋大了一圈不说,还昏迷了一宿,家里人全慌了,什么法子都使了也不管用,后来还是我奶奶拿出绝招,我才化险为夷。我问大胡子,你奶奶用的是啥绝招呀?

  “就是这个。”大胡子指着背上的杂草,“山茯苓、暴马子、甜草根,还有野罂粟,混在一起,熬汤喝。”

  “这不就是草药吗,老苦了,我可不喝,我已经好了。”我冲大胡子摇头。

  大胡子看我确实好多了,说:“那就先留着,采这些草药,费了我半天劲呢!”

  晚饭吃得挺草率的。蜜蜂姑娘情绪不高。大胡子累了。我虽然感觉好些,身子还是有些乏力。这晚三人睡得都早。半夜时分,山里下起了小雨,不紧不慢的,天亮时我醒了,那雨还没停。大胡子和蜜蜂姑娘还没起来。我想出去摇蜜,刚走到蜂箱那儿,大胡子从帐篷里钻出一个脑袋,身子还在里边,他冲我说,雨天蜜蜂不采蜜,全在箱里待着,摇蜜可以晚点儿,不用那么着急,你再睡一会儿吧。

  那人是我们吃完早饭时出现的。当时雨不下了,天还阴着,云彩走得快,山峰一会儿露出来,一会儿又被灰色的云彩遮住。大胡子又上山了,说是采蘑菇去。我想跟他一块儿去,大胡子没答应,让我和蜜蜂姑娘清理蜂箱和工具。山道上雾气茫茫,使得那人的出现显得极不真实。他是个中年人,头发稀疏,头顶显出光秃的迹象,被几缕又细又软的发丝蓬松地遮盖着。他面孔光滑,皮肤白嫩,一身悠闲装扮,举手投足带着文气,像个教书先生。

  蜜蜂姑娘看见那人怔住了,慌乱中,半瓶蜂蜜从她手里脱落掉在地上。我赶紧拾起那只饮料瓶,流出的蜂蜜粘了我一手。蜜蜂姑娘垂着头,哑口无言。

  “你走也不打个招呼,这阵子我放下工程不做,专门找你,可把我累坏了。”那男人淡淡地说,温柔地瞅着蜜蜂姑娘。

  “我留了纸条的。”蜜蜂姑娘小声说。

  “这种方式我不喜欢。”那人的语气还是淡淡的,他扫我一眼,问:“这小孩儿是谁?”

  “我雇的帮工。”蜜蜂姑娘没打算把我介绍给那人,也不想让我知道那人是谁,她走到我身边,小声跟我嘀咕了两句。我冲她点头,我明白她的意思。我离开他们,朝山上走去。我边走边竖起耳朵,他们所说的话全被我听到了。

  “跟我回去。”那男人说。

  “不。”蜜蜂姑娘着。

  “小凤你听话,别耍脾气。”那男人说。噢,原来蜜蜂姑娘叫小凤呀。

  “那种日子我过够了,我是你什么人啊?我就是你的小三,被人们所不齿的小三。”蜜蜂姑娘口气很冲。

  “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。”那男人的语气还是淡淡的。

  “切,拉倒吧,三哥。”蜜蜂姑娘叫那人三哥,口气却充满不屑。

  “你跟那辆破车的主人搞到一起了,对吧?”那人提高了嗓门。

  “是又咋的,他想娶我。”蜜蜂姑娘说。

  “一个穷光蛋,你跟他有啥好日子过?”那人。

  “我们有爱情。”蜜蜂姑娘说。

  那男人又说什么我听不到了。我攀上一道山梁,举目四望,寻找大胡子。我把两手合拢在一起放至嘴边充当喇叭,朝远处喊“胡子哥,你在哪儿?”

  我没找到大胡子,却把一个小孩子喊出来了。

  “纵火犯,你是个纵火犯。”那小孩儿冲我嚷着,脸上挤满坏笑。

  “是你”我倒吸一口凉气,觉得后脖颈儿发冷。

  “嘻嘻,老朋友,你好吗?怎么进山里来了,也不来看看我。”那小孩儿嘻皮笑脸道,他身上像是有火,烤得我发热。

  “想跟我玩吗?”他问。

  我摇摇头,“跟你玩就有祸事发生。”

  “你太没了,上回我们玩游戏之后,你舅舅不是挖到一棵人参了么,好事你都不记得了?”

  我没理他。

  “好没趣哟,那就算了。我自己玩了。”那小孩儿腾地从地上飞起,身体像一只大鸟,射向空中,化成一条闪光的金线,隐入云间。

  “站这儿发什么呆?”有人从我背后说。是大胡子。

  “哦,蜜蜂姐,不,小凤姐让我来找你。”我对大胡子说。

  “找啥找,刚才你的喊声我听到了,林子里蘑菇太多,我想多采点,瞧,全是黄蘑菇,还有榛蘑呢,中午炖点吃。”大胡子非常兴奋,他胳膊挎着的花筐里快被蘑菇挤满了。

  我没看那些蘑菇,着急地说:“山下来了一个人。”

  “谁呀?”大胡子问。

  “一个叫三哥的人。”

  大胡子脸色“唰”地变了,急忙问:“是不是个秃子?”

  “不是,就是头发少点儿。”我纠正道。

  “多大岁数?”大胡子又问。

  “四十来岁,长得又白又嫩。”我说。

  “是马三。这小子还是找到这儿了。”大胡子把花筐递给我,三步并作两步,匆匆而去。

  这个神秘的马三是个啥人呢?我心里满是狐疑,挎着花筐缓缓朝山下走。远处的山林之上,那道金线又闪耀着。它组合成奇形怪状的曲线,一会儿上升,一会儿沉落,一会儿绕着山顶飞舞,一会儿在林梢上盘旋。它出现的地方会有宝物,我真想放下花筐,去那地方寻找宝物,可那儿太高太远了,天气又不好,我打消了去那里的念头,心里又升起小小的不甘。我就在这种犹豫和矛盾的情绪中回到山下,回到蜜蜂车附近。

  那个神秘的男人没在那儿,他可能早就离开了。大胡子脸色通红,蜜蜂姑娘像是刚刚哭过,她眼角的泪水还没擦干净,也许是她来不及擦眼泪。他们好像刚刚争吵过,两人都不说话。大胡子进帐篷里,出来时手上多了一瓶白酒。他还是不说什么,又上山了。

  9

  “,坐吧。”蜜蜂姑娘冲我说,她的口气可温柔了。

  我坐到一个木头墩子上。

  “想听故事吗?姐给你讲一个。”蜜蜂姑娘坐在蜂箱上,问我。

  我点点头。这个时候我不想听故事,我想知道她和大胡子发生了什么事,但我不好开口,只能顺着蜜蜂姑娘的情绪,她说什么,我就做什么,她让我坐,我就坐下,她想讲故事,我只能听下去,不然还能怎么办呢?

  蜜蜂姑娘慢慢讲道:“从前啊,也不是从前,反正比现在早个七八年吧,有个小女孩儿,她家人口多,生活困难,她学习好,为了照顾家里生活,她不上学了,去打工挣钱。人们都说她长得还行,挺漂亮的,她被老板相中了,老板动了好多心思,小女孩跟了老板。他们把事情瞒得很深,但时间一长,人们还是觉察到他们关系不太正常,女孩儿很痛苦,她有时非常后悔当初自己的草率,觉得这常丢人的事情,但她越陷越深了,无力解救自己了,她夜里经常偷偷地哭,觉得自己命苦,经常做,老板安慰她,说以后娶她,给她名分,她把老板的话当真了,以为自己以后真能成老板娘,可后来她觉得这是老板在骗她,把她骗了一次又一次。”

  “活该,这女的自作自受。”我插话道。

  蜜蜂姑娘脸上掠过一丝怒容,“你还听不听了,怎么半道夹塞子?”

  “好,好,你讲你讲,我再不了,我为这女孩儿可惜,她太傻了。”我说。

  “你说得对,这女孩都觉得自己傻,她经常骂自己,你这个大傻瓜啊,她骂着骂着,会骂出泪来。”

  “女孩咋不离开老板?她可以离开他呀。”我问。

  “感情的事有时很难说清楚。”

  “有啥说不清的!我爸我,我就离家出走了。”

  “你不是男子汉么。”

  “还是那女孩儿想跟老板。”我听明白蜜蜂姑娘讲的跟她自己有关,就故意这么气她。

  “你给我闭嘴,还想不想往下听了?”蜜蜂姑娘果然生气了。

  “不听了,没意思。”我捂住耳朵。我真不想听了。蜜蜂姑娘讲得实在没意思,非常乏味无聊。

  “你不听拉倒,我讲给蜜蜂们听。”蜜蜂姑娘赌气道。

  “你只管讲好了,跟我没关系。”我想上山找大胡子去,我起身就往山上走。

  蜜蜂姑娘没动地方,她像是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跟那些蜜蜂说悄悄话,透露她的心事。

  “那小女孩儿走投无的时候,都想投河自尽了,可她舍不得自己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们,她舍不得自己的家。后来她遇到一个人,那是一个采蜂蜜的流浪汉,她跟了采蜂蜜的流浪汉,跟着他四处流浪,可是养蜂汉知道她的底细后,就跟她吵了一架, 说她脏。”蜜蜂姑娘嘤嘤地哭了,哭声酷似蜜蜂的“嗡嗡”声。

  我在山梁上找到大胡子。他坐在一棵树下在喝酒,那瓶白酒快见底了。大胡子头发挓挲着,胡子更长了,身上粘着杂草和树叶,头发上也有不少树叶,还粘着零星的毛毛狗。他谈天说地看都不看我一眼,就当不存在我这个人。他仰着脖子把瓶中最后剩下的白酒一口喝光,身子一委,趴在草地上。

  “别在这儿睡,下山吧。”我弯腰拽大胡子的衣襟。

  “别管我。”大胡子嘟囔着,把我的手推到一边。

  “山上着凉,得回去。”我不依不饶地又伸手拽他。终于把他拽起来了,我搀扶着大胡子,感觉非常费力,我俩踉踉跄跄回到山下,我又费劲巴力地把大胡子弄到帐篷里。大胡子歪倒在铺上,很快呼呼大睡过去,鼾声传出去很远。

  天亮时,我又来到帐篷外,刚想问一下。大胡子从里边出来了,他把脸上的大胡子全都剃光了,他脸色发白,扫了我一眼,没说什么,直接走了,走至汽车那儿回头朝这边瞅了一眼,眼神没有内容,非常空洞。他后来一甩脑袋,上了汽车,打着火,把车子开走了。

  10

  小呀小蜜蜂啊,

  飞在花丛中呀

  飞呀,飞呀,

  一,二,三,四,

  

  蜜蜂姑娘什么都不做了,只在向阳的草坡上不停地跳啊,跳啊,拍着手,唱这首稚气的儿歌。她跳得专注,唱得用心。蜜蜂姑娘头发零乱,脸色发黄,眼神凄楚,身体也僵硬得像块木头,这副模样与儿歌表达的情境一点儿都不合拍。欢快的儿歌从她嘴中唱出来,叫人啼笑皆非。

  我不知怎么办才好。我没法央求蜜蜂姑娘做什么。我只能决定自己做什么。大胡子离开了,他为什么离开,肯定跟蜜蜂姑娘有关。大胡子还会回来么?我说不清楚。两人究竟怎么了,我也不知道。我就是知道了,又能怎么样呢?

  我不想待着没事干。我把那十几个蜂箱搬到另一块草地上,那儿地势稍高一些,离林子也更近一些,做完这些事,我打开一个个蜂箱,放飞那些蜜蜂,看着那些蜜蜂飞向远处的花地和丛林,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。然后我又一个人开始清箱,摇蜜,灌装。这些琐碎的事情让我心无旁骛,精力集中,做起来也挺有意思的。我一边忙着这些,不时侧脸瞧一眼蜜蜂姑娘。她根本没注意到我。她跳了一会儿,停下了,嘴里还哼哼叽叽的,听不出唱的是什么,曲调有时悲伤,有时欢愉,像是流行歌的串唱。

  “小傻瓜,你还做这些干什么啊?”蜜蜂姑娘走到我跟前,“你真是个小傻瓜呀。”

  “蜜蜂都关了一天了,不把它们放出来,都憋死了。”我没瞅蜜蜂姑娘,继续摇蜜,“再说,这蜂蜜也得清出来吧。”

  “你歇一会儿,陪我说会儿话,我都快憋死了。”蜜蜂姑娘拍着前胸,“闷死了,我快闷死了,爷。”

  我停下手里的活计,轻声说,“姐,我答应你,求你别这样。”

  蜜蜂姑娘坐在草地上,朝我招手,“来,坐姐身边。”

  “哎。”我走过去,坐下。

  眼前展现出墨绿色的山野,树木掩映的河谷,静悄悄的森林,以及飘着朵朵白云的蓝天。小河奔流的声音传至耳边,极像一个人在诉说无人知晓的心事。

  “山里头真够静的。”蜜蜂姑娘感叹着。

  “像是能听到心跳。”我随声。

  “那个故事还没结束,缺一个结果。一个人走了,另一个还会来,可咋办呢?”蜜蜂姑娘愁容满面,“真想扔下这一切,走得远远的。”她扭头认真地盯着我,“小傻瓜,想跟我往山里去吗?”

  我摇摇头,“这儿就是深山了,还往哪儿去?”

  “去山那边。”蜜蜂姑娘指着西边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峦。

  “那边跟这儿没啥两样的。”

  “那就再走,一直走。”

  “就咱俩?”

  “就咱俩。”

  “大胡子哥回来咋办?”

  蜜蜂姑娘一时语塞,她盯着河边那条小,不出声了。过了一会儿,她又缓缓说道,“唉,这个冤家呀,当初我也是这么问他的,他说,再远的地方,只要你想去,我就陪你走到底。他只做到一半就溜了,他遇到麻烦就躲了,这个冤家呀。”

  “姐,有汽车正往这边来。”我推了蜜蜂姑娘一下。

  “我咋没听到。”蜜蜂姑娘站起身,朝远处张望。

  回来的人不是大胡子,而是那个像教书先生的马三,他的小轿车径直开到这片草地边。马三下车之后,随后又从车里下来一位抱着孩子的老女人。蜜蜂姑娘发抖,她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老女人,匆匆跑过去,冲那老女人说,“妈啊,你来凑什么热闹呀!”

  “柱子想你了,”那老女人对怀里的孩子说,“柱儿哇,快叫妈。”

  “妈妈!”那小孩子四五岁的样子,他从老女人怀中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,朝蜜蜂姑娘伸过去。蜜蜂姑娘接过孩子,嘴里埋怨那老女人。

  马三站在一旁,脸上一副得意的样子。他对蜜蜂姑娘说:“小凤,回去吧,孩子离不开你,我也离不开你。”

  马三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,爽声说:“小,跟我们一起走吧。去城里,到我公司帮我做点事,你那么机灵,我喜欢你。”

  我使劲冲他摇头。我怎么会跟他走呢!

  蜜蜂姑娘进帐篷里一番,拽出一个大旅行包,司机接过去,放到轿车的后备箱中。蜜蜂姑娘走近我,说:“帐篷里还有粮食和罐头,你在这儿等他回来,跟他说,我走了。”

  他们上了小轿车。小轿车开走了。我一个人留在草地上,站了好长时间,太阳落山了,我还站着不动。

  我又听到一阵汽车声。我那时站着就是希望听到这声音。大胡子回来了。我跟他说蜜蜂姑娘走了,跟谁走的,还来了一个小孩儿。发生的事情我都跟他说了。大胡子二话没说,转身又朝驾驶室走。我问他,“你还要走?这儿咋办?”

  大胡子说:“我去追她。”

  “等等我,我跟你去。”我忙不迭地朝汽车那儿跑,大胡子没反对,打开车门,让我上去了。大胡子把车子开得飞快,车经险要之处也不怎么减速。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那儿了。真担心汽车会被大胡子开到山涧里。我们没有发生。大胡子面色冷峻,胡子茬儿又染满两腮,他明显消瘦多了。汽车终于开出山谷,飞奔在平坦的原野上。我们开过最初宿营的那片草原,夕阳把草地染得一片凄迷。我们开到进山时受到的检查站时,我看见了马三的小轿车停在旁。

  “他们的车子在那儿。”我朝检查站那边用手一指,示意大胡子注意那辆小轿车。大胡子把方向盘旋转成极大的角度,汽车拐进了那块狭小的停车场。

  大胡子跳下车就喊:“小凤,小凤,你在哪儿?”

  岗亭里的年轻匆匆跑过来,左手叉腰,右手指着大胡子吼着:“嚷什么呀,不许撒野,也不瞧瞧这儿是什么地方。”

  大胡子问:“这车里的人呐?”

  冷冷地盯着大胡子,反问道:“你找马总?你是他啥人呀?”

  大胡子说:“我不找他,我找一个女人。我是那女人的丈夫。”

  态度缓和下来,“噢,你找马总的妹妹呀,他们都在食堂吃饭呢。”用手一指小楼右侧的平房,“就在那儿。”

  大胡子轻声说了一个“谢”字,转身就朝那座平房急步而去。我心“突突”跳着,呼吸急促,紧紧跟在大胡子身后。

  11

  走近那座简易的板式小房,大胡子停下了,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,刚才急三火四的情形消失不见了。他这个接近目标的追逐者此时显得六神无主,手足无措。我伸手碰他一下,他都没理会。我只好也像他那样,傻呆呆地站在那儿。夜色像块黑布,悄无声息地垂落下来。小屋外,一片漆黑。远处的草丛中传来秋虫的低鸣,那秋虫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,它的鸣叫声显得极其软弱无力,寂寞又单调。

  小房内灯火通明,人语喧天。透过玻璃窗,可以看见里边的热闹场景。靠窗的餐桌旁坐着七八个人,背对窗外的是两个女人,其中一位正是蜜蜂姑娘,另一个女人就是我白天见到的那位,她一头白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。那位很像教书先生的马总坐在正首,一左一右陪他的想必就是外面那座小楼的主人了,他们态度非常谦卑,脸上堆满笑容,跟马三说着什么。马三的情绪似乎很好,不时地哈哈大笑几声,显出不凡的风度和气派。座中还有两个陌生的面孔,一胖一瘦,胖子黑,瘦子白,他们游离于马三等人之外,马三的笑声和其他人的谈天说地丝毫不影响他们,他们面色沉静,谨慎地伸筷子夹菜,端起碗来闷头在那里狼吞虎咽。

  那名走了过来,没说什么,脸上却是一副询问之情。大胡子冲他摆摆手,示意没什么。两手一摊,点下头,回到岗亭里。

  屋内的两个女人安静地坐着,她们吃的东西不多,老女人不时侧过头来跟蜜蜂姑娘说着什么,蜜蜂姑娘毫无反应。老女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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