脚注和汉子的脚
王培军
又近人中的林公铎,亦杨循吉之流亚,夏承焘《天风阁学词日志》(1934年11月26日)记云:“过大石桥十号访林公铎……值其酒后,见汪君书(按,指汪辟疆《目次学研究》),读首二句,即斥为‘欠亨’。”汪书的首二句是:“本书内凡存目次学论著共六篇,皆积年在地方大学与诸生讲习所得者也。”必需认可,这真的是有些欠妥:一,“凡”就是“共”,说“凡存……共……”,就像说“一个孤僧”,不免太挥霍虚字了;二,“本书”两个字,也是公函勾检的口吻,不合拿来做古文。总之,林公铎的人虽狂,让人很厌恶他,话却不克不及不听。
按《庄子·知北游》:“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,每下愈况。”意义是:监市官要验看猪的肥瘠,越是踩猪的下身,就越容易判断。猪的股脚难肥,股脚肥,则猪肥也就可知。所以说“每下愈况”,是大有事理的。笑章士钊用错了这个词的鲁迅,在有篇文章里也说:的女人,看汉子能否“摩登”,起首是看他的脚(见《南腔北集结》)。
《四库全书总目》卷一百八十一讥《梅花百咏》云:“咏梅本为尘劫。”就算不是“兔园册语”,大要也是枉抛心力,用不着细看。李清照《孤雁儿》小序云:“作梅词,下笔便俗,予试作一篇,乃知媒介不妄耳。”连李清照的才笔,也感觉是件难事,其他人就可想了。
有位伴侣告诉我:凡看他人的书,欲知其黑白,只需看他媒介、跋文或序跋,能否做得通。你想,假如作者连篇序、跋文都写欠好,注释还能如何呢?我信了他的话,成果把很多现代“名著”错过了。
《钱锺书手稿集·中文笔记》第一册的目次,于《山志》《砥斋集》作者王弘撰,均削去“撰”字,作“王弘”。这不克不及全怪编者,也脚注要怪王弘撰的父亲—明南京兵部右侍郎王之良,—谁叫你如许取名,存心害人啊!在《中文笔记》第七册的目次中,著《纺授堂集》的曾异撰,却又平安无损,逃过了“一劫”。也许是《论语》的“异乎三子者之撰”,起了提示感化;真冤,王弘撰字无异,不也是用这句典的,怎样偏想不到?
一看书名,就断言其欠亨的,如明人杨循吉,则为一著例。陈继儒《录》卷二云:“往闻王文恪公(鏊)修苏志时,欲请杨公君谦(循吉)……志成,文恪遣使送之君谦,龙腾小说网 www.33z.cc君谦方栉沐,不暇抽看,但顾签票云:‘欠亨、欠亨。’使者还述其语于文恪……一日会君谦,问前语,君谦曰:‘今府志修于我朝,原当以“姑苏”名志。姑苏,吴王台名也,以此名志,可乎?’”(《宝颜堂秘籍》)
《春酒堂诗话》:“尝坐牧斋先生昭庆寺寓,适有客以诗卷谒者,先生一展,辄掩置几侧,不复视。已而此客辞去,先生顾谓容曰:‘凡于人诗,不必于诗也,于目知之。顷见目中有《梅花》诗,且三十首,故不必复视耳。’随出其《梅花》诗读之,皆兔园册语,相视大笑。”不看诗,只看标题问题,就能鉴定其高下,不克不及不钱的“眼毒”。
我能记得起的,名字遭到“刖刑”,还有一位“六朝人物”,就是梁元帝的儿子,著《三十国春秋》的萧方等—博学的朱熹,削了他的“等”字,把他唤做“萧方”;《困学纪闻》卷十三辩云:“萧方等……《通鉴》晋元兴三年引方等论,《纲目》但云‘萧方’,误削‘等’字。”后来,《史通通释·杂说中》浦起龙注又云:《唐书》、《宋史》的《艺文志》,“亦误削‘等’字”。申明此误不自朱始。唉,取名真不成不慎,一个不小心,就得付出大价格。
不记得能否钱锺书说的:看一本书的捷径,是看它的脚注。也许我记错了,翻了几回“钱锺书集”,也没找到这句,只要《写在人生边上·窗》:“学问的捷径,在乎书背后的引得,若畴前面注释看起,反见得迂远了。”但意义迥乎分歧了。从引得看书,是为了省气力,钱先生此话,是笑人偷懒不消功。
赵执信《谈龙录》中编排王士禛,说他于汪蛟门浯溪磨厓碑长诗,赞不容口,他本人则只看了头一句:“杨家姊妹颜妖狐”,就摔在地上,不看了,来由是:“咏中兴而推原天宝致乱之由,虽百韵可矣。”王听他如斯一说,羞得老脸没处搁—信不信由你。这是说只看第一句,就能辨诗的黑白。钱仲联讥或人说诗,“一点点工具,写得老长老长”,还“没啥多事理”,较之“赵谈龙”,岂非云泥之判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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